外交与煎茶

作者: 曾园

前《南都周刊》、《新周刊》主笔。从事茶文化研究与写作多年,现在西双版纳筹备茶学院。出版过《词的冒险》、《茶叶侦探》等书。

宋朝诗人杨万里有首《过扬子江》经常入选各种诗集:

只有清霜冻太空,更无半点获花风。

天开云雾东南碧,日射波涛上下红。

千载英雄鸿去外,六朝形胜雪晴中。

携瓶自汲江心水,要试煎荼第一功。

此诗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后世评论者由于不熟悉当时的诗歌气候,从纯个人感受去评价此诗而产生了误差。

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提及杨万里与尤袤、范成大、陆游同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在当时,杨万里是“诗歌转变的主要枢纽”,“创辟了一种新鲜泼辣的写法。衬得陆和范的风格都保守或者稳健。”我个人觉得,也许这种写法被后世诗人普遍掌握之后,就不显得那么“新鲜泼辣”了,杨万里的名声因此就落在陆游与范成大之后了。

元代方回对此诗的评价较高:“中两联俱爽快,且诗格尤高。”

到了清代就言人人殊了。冯舒认为“末句,宋结。”即是说最后两句的结尾是宋人风格。

冯班爱李商隐,作诗力求锤炼藻丽。他对此诗的看法很不客气:“宋气厌人。石湖(范成大)、诚斋(杨万里)诗只是气味不好。首联,村夫子。末句,恶气味。”

“只有清霜冻太空,更无半点荻花风”的确很口语化,但能说是村里的秀才就能写出来的吗?口语化的写法本身就是别人不敢用而杨万里敢用,效果如何要放在全诗中去看才妥当。

陆贻典的看法客气一点:“《诚斋集>中之最平正者。”但平正恐怕也不是杨万里的风格。

名家纪晓岚评价与方回一致,说得更细:“五、六极雄阔,自是高唱。结乃谓人代不留,江山空在,悟纷纷扰扰之无益,且汲水煎茶,领略现在耳。用意颇深,但出手稍率。乍看似不接续。‘功’字亦押得勉强些,故为冯氏所讥。”

当代学者周汝昌先生提出了针锋相对的意见,他说:“这简直糟透了!纪昀(纪晓岚)这个人有时很有些眼力识解,有时却荒谬绝伦,至令人不能置信。”他认为,“诚斋原句,以表面壮阔超旷之笔而暗寓其忧国虑敌之夙怀,婉而多讽,徼而愈显,感慨实深。”

叶嘉莹在给学生讲这首诗的时候说,“携瓶自汲江心水,要试煎茶第一功”,有人不理解这句诗一一煎茶有什么功可言?其实这是缺少历史视野的表现。

杨万里写这首诗时,南宋与金国时战时和。和谈内容中有提到每年正月初一,金国要派一个贺正旦使给南宋贺新年。那—年杨万里任接伴使去迎接北方的使者。

南宋诗人陆游在《入蜀记》中记载,“山绝顶有吞海亭,取气吞巨海之意,登望尤胜。每北使来聘,例延至此亭烹茶。”扬子江中有个金山,山上有个亭子叫“吞海亭”,当时南宋接伴使接待金国的使者,要在吞海亭上烹茶相见。因此“携瓶自汲江心水,要试煎茶第一功”记录的是当时外交的重要事件。

纪晓岚猜测杨万里的心态是“汲水煎茶,领略现在”,似乎是放下国事,关注茶事。当代评论者说,杨万里借尝试“煎茶”的外交礼节,表达自己要正面与金使交锋、为国立下第一功的决心。此说固然豪迈,但与金使“交锋”如何操作?将茶泡得难喝一点?借机呵斥对方不懂品茶?这不是越俎代庖,替军方提前宣战吗?外交工作有这样做的吗?

其实,杨万里的心境在他的另一首诗一一《雪霁晓登金山》中说得很明白了:

焦山东,金山西,金山排霄南斗齐。

天将三江五湖水,并作一江字扬子。

来从九天上,泻入九地底。

遇岳岳立摧,逢石石立碎。

乾坤气力聚此江,一波打来谁敢当。

金山一何强,上流独立江中央。

一尘不随海风舞,一砾不随海潮去。

四旁无蒂下无根,浮空跃出江心住。

金宫银阙起峰头,槌鼓撞钟闻九州。

诗人踏雪来清游,天风吹侬上琼楼,不为浮玉饮玉舟。

大江端的替人羞,金山端的替人愁。

“羞”与“愁”就是他的心态。他的想法也说得很清楚了,即使在“遇岳岳立摧,逢石石立碎”这样的强大力量面前,金山仍能“独立江中央”,“一尘不随海风舞,一砾不随海潮去。”他希望国家也能如金山一样。

文天祥在抗金军事行动中曾扎营于镇江,多次品尝了镇江中冷泉水后写过一首诗:“扬子江心第一泉,南金来北铸文渊(南方的才子在此著书立说)。男儿斩却楼兰首,闲品茶经拜羽仙”。此诗与杨万里的情怀称得上声气相投。

“斩却楼兰首”固然是最重要的事情,但学习陆羽泡茶也是为了积蓄力量,要在深思熟虑之后才能采取万全之策。“煎茶”既是忍辱负重的本职工作,也是将来“斩却楼兰首”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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