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羊楼洞:“茶道”青红,古镇沧桑

作者: 杨巍

赤壁羊楼洞:“茶道”青红,古镇沧桑0

落地窗外,大雨滂沱。暮春初夏的浓绿,随雨声肆意倾泻。适逢湖北茶叶协会主办的“楚天好茶沿海行”走进福州,我应邀参加茶会,品尝到了来自千里之外的荆楚佳茗。对于我这个喜欢味酽的老茶鬼来说,红、绿、黄茶,总觉太淡,唯有赤壁青砖茶,浓厚陈醇,最合我的口味。

这块沉甸甸的茶砖,或黑茶(青砖),或红茶(米砖),主产羊楼洞一带,曾是欧亚万里茶道上的“金砖”——书写了关于茶的财富传奇,也给鄂南山乡带来熠熠荣光……

01

茶出羊楼洞

在来羊楼洞前,羊楼洞给我的印象总是望文生义:那里有山,有羊群,有木楼。关于此地的来历,当地文献的描述也不外乎“四面多山,其形如洞,相传昔有牧者建楼于此,因而得名”云云。

“洞”实为“峒”。按宋旧制,羁縻州辖行政单位之大者称县,小者为峒。“羁縻”是偏远之地的行政单位,中央政府的维护统治就像用一根无形的线牵系着此地。

羊楼洞地处鄂湘赣三省交界的群山之中,乃史书所称的“荆蛮之地”。此地丘陵平地杂错,低山罗列,气候温暖湿润,雨量充沛,多微酸性红壤与黄壤,且土层疏松,是茶树生长的天堂。

早在魏晋南北朝,羊楼洞茶(以下称“洞茶”)就见诸史料。据陆羽《茶经,七之事》引《桐君录》:“西阳、武昌、庐江、晋陵好茗,皆东人作清茗。”这里提到的“武昌”并非今天的武昌,而是晋时武昌郡,范围就包括了羊楼洞在内的鄂南地区。《茶经,八之出》:“江南,生鄂州、袁州、吉州。”“鄂州”所辖区域大致是今日鄂南。另据唐人杨哗《膳夫经手录》:“蕲州茶、鄂州茶、至德茶,以上三处出处者。并方巾厚片,自陈、蔡以北,幽、并以南,人皆尚之。其济生收藏榷税,又倍于浮梁矣。”由此可见,唐时鄂南茶叶就已崭露头角。

唐宋以来,掌控着茶业核心资源的中央王朝,就用茶这一南方瑞草怀柔羁縻,以维护边疆的和平稳定。茶也因此成为中央王朝最重要的战略物资之一,也是治边维稳的温柔“武器”。自宋起,洞茶就进入了朝廷茶马互市的商贸体系。

明代中央政府更重视以茶治边,茶叶需求量也越来越大。明成化(1465-1487)年间兵部奏议,提议在西北边省筹办现银,派官员前往湖北一带购茶易马,交送甘肃、宁夏、陕西等地守军备战。

清初,因茶政改革、推行“茶引”制度,各茶区的茶叶生产种植规模继续扩大,以羊楼洞为中心的鄂南茶业一度勃兴。而真正把羊楼洞推向欧亚国际贸易大舞台的茶,正是明清盛兴的砖茶。

纵观中国茶业发展史,茶的价值被发现后,经历了药用、食用和饮用。汉魏时,鄂西、川东地区已有饼茶的雏形。至唐宋,团饼茶更是大行其道。明初,朱元璋下旨罢造团茶,改贡芽茶(散叶茶),原本非主流的散叶茶大为盛行。

不过,羊楼洞茶区并没有“与时俱进”,而是根据实际需要,保留了团饼茶,只是改变了以米浆粘茶成饼的方法,采用蒸青后压制圆柱状茶块。这种茶块因形如旧时官帽帽盒而被称为“帽盒茶”,每盒重量正料7-8斤不等,每3盒1串。它的压茶工艺也很有趣,是用脚踩压而成。

交通运输不发达的时代,茶叶流通基本靠人、畜搬运。跋山涉水,还要克服寒暑雨雪、风浪险滩等艰险。质地坚硬的帽盒茶,几乎就是为长途跋涉而量身定制。后又经改进,变成平整重实的砖茶,能节省更多的储运空间。这一块块有香有味的茶砖,是无数商人创造财富传奇、使羊楼洞成就欧亚万里茶道重镇的“金砖”。

02

晋商识“洞茶”

在我脚下,是一条有着400多年历史的青石板街。斑驳的青石板上,有几道齐整、一寸见深的凹槽,逶迤到尽头。我缓缓蹲下,凝视抚摩,感受其粗粝冰冷。这是无数鸡公车(独轮车)留下的印迹,是羊楼洞古街深刻的皱纹。

一只径长一米的独木轮,四周镶着一圈铁边,车上装着数百斤的茶,车工背着肩带,双手扶着茶把,恰到好处地掌握着重心向前推进。这种车看似粗糙简单,却有很强的灵活性。山路、巷道、田埂、木桥,都能运行自如。车子经过,划出一道直线。数百辆车子齐上路,在石板街上蜿蜒成一条长龙。

车轮滚滚,车架咿呀作响,石板被反复雕刻着。一道、两道、三道……久而久之,凹槽次第出现。茶庄、茶馆、酒楼、客栈、钱庄……也沿凹槽在街两旁次第“生长”,茶贸的繁盛让羊楼洞在鄂南山区娇艳绽放:“茶市牙侩日增,同郡邻相近州县,各处贩客云集,舟车肩挑,水陆如织,木工、锡工、竹工、漆工、筛茶之男工,拣茶之女工,日夜歌笑市中,声成雷,汗成雨。”(清同治《崇阳县志》)最盛时,羊楼洞聚集了200多家茶庄,赢得“小汉口”之美名。

羊楼洞的“泼天富贵”,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晋商的慧眼。清初以来,福建武夷山下的梅村一直是晋商制茶购茶的基地,而武夷茶也是国际贸易的热销“尖货”,在欧洲,武夷茶甚至是中国茶的代名词。相比之下,长期供应边销的羊楼洞青砖茶、湖南安化茯砖茶等砖茶的国际知名度要弱许多。然而,这一市场格局随着外部环境的激变而被打破。

“五口通商”后,许多英国商人及为英商服务的福州、广州、潮州等沿海地区的商人到福州口岸采购武夷茶,几乎垄断武夷茶产销的晋商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激烈竞争。风起云涌的太平天国运动,太平军在江南、闽北地区与清廷对抗,茶叶生产遭破坏,晋商入闽的通路也因此受阻。为筹措军饷镇压起义军,清廷还多设关卡,实行厘金制度,晋商运茶如雁过拔毛,苦不堪言。

货源供应受限、茶路受阻,唯有另谋出路,才能突围破局。于是,部分晋商把目光投向了羊楼洞茶区。这里产茶历史逾千年,既是鄂南的核心茶产区,也因位居要津而成为茶叶的重要集散地。宋时,羊楼洞就是赤壁六市之一,且毗邻西梁湖、陆水、黄盖湖水系,水运交通便捷。而位于长江南岸的赤壁,拥有长江水道和可通行南北的驿道,占尽了水陆交通之地利,因而此地茶叶生产运输规模皆远胜周边。

“百花开来又一年,鸡公车儿走新店。”羊楼洞以北30公里外的新店,是洞茶外运的第一站,茶贸鼎盛时“百舸争流,聚散辐辏”。两地间,还有一段路。夏秋季,雨水多,新店以上河段进入盛水期。车夫先用鸡公车从羊楼洞推到七里冲(—条两山夹道长约7里的山谷),一路推到张家嘴,装船转运到新店。冬春季枯水期,全程靠鸡公车运输,从七里冲推到枫树岭,再沿新溪水道北上到新店。然而,这只是万里茶道上的一小段。

运销牧区乃至俄国的青砖茶,以“川”字号茶最负盛名。最初赴羊楼洞经营砖茶的晋商,创立了“三玉川”和“巨盛川”,并与当时最大的茶商“大盛魁”建立了亲密的合作关系,后又出现“长盛川”“长裕川”“长源川”等多个“川”字号品牌。砖面上印压的“川”字,遒劲有力,不论识字与否,只需伸出三个手指,隔着包装从下往上一摸,便知真假。光滑整洁者,即为正宗。在牧民、俄国人眼中,“川”字代表着信誉。在牧区,青砖茶甚至具备货币功能,被视作“硬通货”。“硬”,是坚实的外表,也是近乎信仰的认同。

此外,转战羊楼洞的晋商,非但没有对羊楼洞本地茶商(以下称“洞商”)造成冲击,还与他们携手形成“洞茶场域”。其中,雷氏、游氏、饶氏、黄氏等均为洞商的望族。

03

青红历沧桑

晋商的到来,也给羊楼洞带来了崭新的制茶器械与技术。比如,木制压茶砖机。其形如巨型订书机,利用杠杆原理压制茶砖,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外观也更美观。

以武夷红茶为代表的中国红茶,在国际市场的产销畅旺,使各茶区相继掀起了“红茶热”。有着敏锐商业触角的晋商,将这阵热潮推向了鄂南。“前清咸丰年间,晋皖茶商,往湘经商该地为必经之路。茶商见该地适于种茶,始指导土人,教以栽培及制造红绿茶之方法,光绪初年,红茶贸易极盛,经营茶庄者,有七八十家。”(戴啸洲《湖北羊楼洞之茶业》)

晋商又以红茶末为原料,用青砖茶的蒸压工艺制作红茶砖,概因早期主销英国,包装纸上印有英国米字旗而称“米砖茶”。

1861年,《天津条约》签订后,清廷被迫开放汉口、九江口岸。俄商们迫不及待地在汉口设立砖茶厂,改进砖茶压制方法,后改用蒸汽压力机、水压机压造。

基于成熟的产业基础,1863年,俄商又深入羊楼洞茶区设厂,收购茶叶,并自己督造砖茶。据当年《海关册》记载:“他们(俄商)从中国人手中收购茶叶、茶末等,然后他们自己进行制造砖茶,其制成的产品与中国人所制的品质相同,而成本较低”。

俄商还开辟了新的运茶路线。除水陆并运外,据《中俄陆路通商章程》,俄商在海关又享有免征茶叶半税之特权,大大节约了运输成本。1905年,西伯利亚大铁路通车,更是给俄商茶叶贸易插上了腾飞的翅膀。晋商、洞商在竞争中,纷纷败下阵来。

花不常开,月不常圆。十月革命爆发后,俄商纷纷退出鄂南,砖茶厂停办,茶叶贸易一落千丈。中国商人在茶贸中虽重占主导,但苏联政府将茶贸收归国有,限制砖茶输入,销量遂锐减。此季,军阀混战、日寇侵华,内忧外患,羊楼洞茶业渐萧条、凋零。欧洲工业革命的技术赋能,使印度、锡兰、日本茶强势崛起,挤占了洞茶的市场份额,昔日的桂冠日益黯淡……

时光荏苒,沧桑历尽。羊楼洞并没有被历史尘埃所湮没,而是重焕新生,续写属于这个时代的史诗。

沿着鸡公车的深槽,徜徉古街。游客熙熙攘攘,两旁古老的街铺,茶香氤氬,店家热情地给游客奉茶。还有茶商的后人们,坐在房前街边,静静望着穿梭的人流。脚下的路,就是当年他们的先祖以及无数为茶而来的人们走过的路。

古街以北20公里,建起了一座羊楼洞茶文化生态园。偌大的园区里,满满的现代感和科技感,像极了科幻大片的场景。数字茶园、大数据驾驶舱、机械臂搬运斗、青砖茶标准陈化仓……

在这里,我又遇见了羊楼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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