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臭

作者: 项中立

货郎有小半年没有来了。阿明想,他一定是被什么棘手的事缠住了,而且一定是大事。奶奶在的时候,货郎总是超不过一个月便会出现在那颜镇,给阿明和奶奶留下些食物以及一些生活用品。货郎也不在那颜镇久留,只是用瓢从堂屋水缸里舀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灌进肚里,然后,打着冷水嗝,靠着水缸跟奶奶说话。他们总要说起“那个女人”,好像货郎每次来那颜镇就是专程跟奶奶汇报“那个女人”的近况的。货郎说,那个女人肯定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她似乎忘记那颜镇了。货郎还说,那个女人迷上了采野花,每天到半山坡采黄黄绿绿的野花回来,房前屋后到处撒,弄得半条街都是腥草味儿……

最近的一次,也就是小半年之前,货郎来那颜镇带给奶奶的信息是“那个女人”居然妄图在半山腰平整一块山地。那可是件不容易的事!每天太阳还躲在山坳里,她就上山搬石头,衣服被石头尖刺出大大小小的窟窿,露出白花花的皮肉。现在,她似乎把什么都忘掉了,那颜镇、涑河、野花……货郎说这些话的时候,奶奶一直看着阿明。阿明能感觉到她一直看着自己。就像春天到来时,她带着阿明去涑河边闻野花。阿明不用她领着走,一条路走过一两回,他就能记住上面的坑坑洼洼,甚至记得在哪里转弯儿。阿明在前面走,奶奶在他身后紧随,这个时候,阿明就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紧盯着自己的腿脚。来到涑河边,阿明把鼻子尽可能地挨近野花,贪婪地嗅着它们散发出来的腥草味儿。这个时候,阿明能感觉到奶奶看他的目光是湿漉漉的。

春天的涑河岸边盛开着繁茂的野花。阿明只要将鼻子靠近花朵,便能分辨出它们的名字——开蓝紫色花的叫阿拉伯婆婆纳,开白色或浅紫色花的叫诸葛菜,乳白色的叫点地梅,黄色的是蒲公英,黄色花蕊搭配白色花瓣的叫鬼针草,还有白色的马尿骚、火红的野樱花……阿明是看不见颜色的,那些花的颜色是奶奶告诉他的。他也想象不出白色是什么样的,黄色是什么样的,他觉得白色应该像月光,而黄色应该和阳光一样。那么,月光是什么样子呢?阳光又是什么样子呢?这问题是个无底洞,永远都不会有个答案。现在,10岁的阿明已经放弃了对颜色这个问题的追究,只知道世界上有叫白色、黄色、紫色和红色的颜色。他的记性很好,奶奶只告诉他一次什么花是什么颜色,他便牢牢地记住了,记忆像刀子刻到石头上的痕迹一样磨灭不掉。

对于气味,阿明的反应最是机敏。奶奶说他的鼻子比小狗的鼻子还灵。阿明说,小狗的鼻子只能嗅出两种气味,一种是香味儿,一种是臭味儿。而阿明的鼻子能够嗅出很多种复杂的气味,比如草腥,比如尿骚,比如酸苦,比如涩咸。阿明一直觉得气味也应该是有颜色的,草腥应该是淡黄色,尿骚应该是浅绿色,酸苦应该是一种很淡的蓝色和橘色杂糅到一起形成的颜色……那么臭脚丫子味儿呢?臭脚丫子味儿应该是一种怎样的颜色呢?阿明想了很多天,最后把它定为暗灰色。

苦斋婆开暗灰色的花吗?有一天,阿明这样问奶奶。他明显感到奶奶的目光避开了他的眼睛。是吧。他听见奶奶迟疑着回答。阿明记得5岁之前,他在涑河岸边的野花丛里经常会嗅到一股臭脚丫子味儿。那颜镇的夏天雨水特别丰沛,潮湿的河岸上拥拥挤挤地盛开着繁茂的野花。以前并不知名的野花也开了,混杂的气味热浪般汹涌,而那股臭脚丫子味儿便是这热浪里跳得最高的一朵浪花。冥冥中,阿明觉得这臭味儿似曾相识,仿佛一段久违的情感在记忆中突然复苏。他在野花丛中跌跌撞撞地嗅过一片又一片花草,才发觉那股臭味来自岸上的树林。那是什么花的味儿?他问奶奶。奶奶断喝一声,苦斋婆,走开去!那股好闻的臭脚丫子味儿忽然消失,很多日子阿明再没闻到。

奶奶说,苦斋婆是一种很臭的花,因为它臭,没人喜欢,它就只好躲在树林里开花。它很怕声音,倘若有人断喝一声,它便关闭了花瓣,臭味儿也关在花瓣里面了。后来的日子,阿明每次去涑河边闻花,总是小心翼翼的,猫一样轻着手脚,尽量不弄出响动来。当那股熟悉又亲切的花臭味儿偶尔从树林里悄然飘过来时,他总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一个女人柔软的怀抱——那仿佛是一片湿润的河滩,舒缓地在他孱弱的身体下铺展开,又缓缓地拢起。一铺一拢间,一股诱人的臭味儿便弥漫开来,包裹了他。那可能是他的嗅觉平生第一次被激活,他不光牢牢地记着那臭味儿,而且一直心心念念地怀念着它。

在奶奶愈来愈愤怒的呵斥声中,苦斋婆的花臭味儿很少出现在河岸上的树林里了,终于在货郎来过一次那颜镇之后,彻底消失了。阿明记得那次货郎来那颜镇,喝过半瓢凉水,靠着水缸跟奶奶说话。奶奶说,那地方很远吗?货郎说,一片山,鸟也不能轻易飞出来。奶奶看向阿明,阿明觉得她的目光是暗红色的。

女人最初的想法是在庭院里撒满野花野草,营造出酷似某个曾经开满野花的河岸,这样,她在不远处窥望时,便可望到卧于花草间闻花香的孩童。

寨子后面的山坡上生长着数不清的野花野草,黄鹌菜、菊芋、点地梅、鸢尾花、蓝扁豆、韭莲、破碗花、蚂蚱腿子、剪刀股、马蹄草……女人原本是不认得这些花草的,但这并不妨碍她热情地把它们采回来撒到庭院里。其实这个想法源于一个梦境。梦境里的女人隐蔽在河岸树林里,一棵满身遍生着丑陋树瘤的老柳树刚好遮挡住她的身体。她的头悬停于某个巨大树瘤的斜上方,从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看过去,会让人以为那只是一个树瘤衍生出了另一个树瘤,没人会想到那是一张与树瘤极为相似的人脸。因此,她好几次成功地瞒过了河岸上看守孩童的老女人机警的眼睛。她躲在柳树后面,看见孩童匍匐在河岸上的野花丛里,像一只孤单的蜜蜂醉在花丛里不愿醒来。她总是有一种唤醒孩童的冲动,想跑过去抱起他。但她大张着嘴,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知道此时发出的任何一丝动静,都会引来老女人警惕的目光与愤怒的断喝。梦境在惶恐中消失了,月光照在空寂的庭院里。山顶的风顺着山坡往下滑,湿漉漉的,仿佛要逗引出人的眼泪。她不由得哀伤起来,想到消失在梦境里的孩童,心疼到抽搐。那是属于她的孩童啊!他吮吸过她的乳汁,他在她的怀里拉过屎撒过尿。她懂得他的哭,他的笑,他的气味儿。但是那个老女人,那个恶毒的老女人,她不允许她抱他接近他,她把他从她身体上冷酷地剥离掉,留在了那个有着一条什么河流、河岸上盛开野花的地方……那地方叫什么镇子?她在那里待了不少日子,却没有记住那个地方的名字。

她在月光里坐直了身子,目光望向空寂的庭院。这个夜里,女人居然灵光乍现,忽然就萌生了把野花撒满庭院的想法。这个浪漫的想法让她立刻兴奋起来,在夜里笑出了猫头鹰一样自得的欢声。

去山坡采野花是件不容易的事,斜径蜿蜒,布满荆棘,中途又被三两处岩沟隔断。她抱着野花爬上爬下,仿若一只劳累的蜘蛛。其中一道岩沟深了一些,有两三米的样子,沟底遍布尖锐的石刃,女人的手脚被划出无数道血口子。寨子里有人说这岩沟摔死过人,尖利的石刃把死人的五脏六腑都戳了出来。女人不回应他们,依旧抱着野花爬上爬下,舍不得让一支野花遗落在沟底。庭院里渐渐布满了黄的、白的、紫的花朵。女人的辛苦叫寨子里的人觉得奇怪,他们觉得这个外地来的憨女人脑袋彻底坏掉了,为何要把一所干净庭院营造得酷似一座鲜花热闹的坟场?寨子里出现坟场可是件不够吉利的事,他们愤怒地指责她。女人依旧不回应他们。这让他们的火气愈发旺盛,可又无法阻止女人上山采野花,只好暂且忍住火气,等货郎来时理论。

女人终于成功地将庭院营造成了开满野花的“河岸”。她迫不及待地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站定,以一种窥视的姿势窥望庭院。

从早晨窥到日落,从日落窥到月起。眼酸了,疼了,模糊了,窥得野花在日光月辉中渐渐颓败,渐渐遮盖不住秃白的庭院,还是没能窥视到闻花的孩童,她的庭院空旷得只有野花……她突然就哭开了。女人尖厉的哭声惊扰了寨子里的人们,他们愈发厌恶这个不知哪里来的憨女人——她不光在寨子里营造了一片不吉利的坟场,居然还要哭丧,这怎么了得!

因失望而绝望的女人想要逃离寨子。她从货郎给她留下的物品中找到一双半新的鞋子套到脚上,把脚上那双被岩石利刃割坏的鞋子狠狠甩到庭院的败花丛里。她又往兜里塞了几根火腿肠和几块粗糙的大列巴面包。想想没落下什么,她便顺着寨子后面那条崎岖的山道一直往山上走。她以为翻过这座不算高的土山,便会找到通往远处的路。出寨子时,人们看见她走得匆忙,以为她又去山坡采野花,便极不友好地拦下她,说,又去采野花吗?女人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不说话。其实她非常不喜欢这个寨子里的人们,早就想逃开了,只是因为想不起当初货郎带她来寨子时的路,才拖到了现在。

女人顺着山路走了一大截,发现山路居然被劈成了两条。这让女人很是为难,不知道走哪一条好。后来,她干脆坐到草丛里,将带出来的面包和火腿肠一扫而光,然后,她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晃悠悠地顺原路返回了寨子。

货郎来到寨子时,女人正匍匐在庭院的败花中闭目假寐。货郎的拨浪鼓刚响了一声,她便跳到了他跟前,讨好地对着他笑。你能不能再把我送回去呢?她说。然后,很优雅地嘟了一下沾着碎花屑的厚嘴唇。货郎说,回那颜镇吗?女人才记起那颜镇的名字,说,是呀,是呀,是那颜镇,我的孩童就在那颜镇啊!货郎说,去不得啊,你再回那颜镇,那婆子会打断你的腿呀!女人一下子委顿下来,低着眉不作声。货郎说,眼下你哪里都不要去,好好待在寨子里,不然我有一天把你的孩童带过来时会找不到你。

女人温顺地点了下头。货郎帮她摘下嘴唇上的碎花屑,留下足够女人吃半个月的食物,就挑起货担,摇响拨浪鼓,走在寨子铺满碎石子的街道上。寨子里的人们听见久违的拨浪鼓响,端上喝了半碗的粥围上来,一边继续喝,一边向货郎历数憨女人的种种劣迹。货郎不得不赔上笑脸,拿出些小物件赠给他们。精致的五彩小线团是女人喜爱的,假冒的玉石烟嘴又是男人们的心仪之物。他们把玩着白得的礼物,语气才慢慢缓和下来。

货郎说,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里,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使她到处流浪。她脑瓜不灵光,嫁了一个没有双手的男人,在她为男人生下一个双目失明的孩童之后,她的男人弃她而去。而她的婆婆,一个很要强的老女人,担心智障女人带坏孩童,把她赶了出来。现在我不光要隔几天来寨子上给她送来足够活命的食物,还要到处打探她男人的下落。他没有双手,挣不到钱,会饿死啊!

莫非货郎你跟她婆婆很相熟?

是呀。

从什么时候相熟的呀?

货郎说很早的时候。寨子上的人们觉得这里面肯定有故事,可货郎却不愿再说,担起货担,摇响拨浪鼓走开去了。人们望着手里的空饭碗,有些失落,但心下已经原谅那个憨女人了。

现在的那颜镇里,很少还有人记得,数十年前这里曾驻扎过一支来自邻县的挖河队伍。这伙人足有几百个,青壮年居多。他们白天推车担筐,给涑河筑坝,晚上寄宿在那颜镇居民家里。大食堂搭在生产队的饲养场里,大家吃完饭便分散到镇子里许许多多闲房里。灯火阑珊,日子平静得很,如涑河里的河水一样平静地流淌。

所有的事情,都是在这群邻县挖河人离开之后骤然凸显出来的。他们在那颜镇总共驻扎了小半年光景,秋分过后才离开。他们离开那颜镇最初的几天,人们发现村里忽然少了几个貌美的姑娘,毫无疑问,这是私订了终身,跟人家私奔了。又过了一段日子,人们又发现了更奇怪的事——刘记豆腐坊老板的独生女嫚姑莫名其妙地怀孕在身,已经出怀了。让人奇怪的是这嫚姑才十八岁,是个还没有婆家的姑娘。那颜镇上的人最终把这件事归咎于那些邻县挖河人。但人家走了,既然没带嫚姑一起走,肯定就不会认账了。倔强的嫚姑拒绝去邻县寻根问底,也拒绝打胎,就任由肚子一日日大起来。刘老板生生被气出了一场大病,没多久竟一命归西。那颜镇也有人说刘老板怒气难平,暗自喝了点豆腐的卤水死的。刘老板死后,嫚姑关了豆腐坊,静养数月,居然成功诞下一名男孩儿,取名远水。这孩子性格实在有点孤僻,到了上学的年龄不去上学,要去做童工挣钱。嫚姑没办法,只好重新把豆腐坊开起来了。始料不及的是年幼的远水不小心被磨浆机磨掉了双手,成了残疾。这突如其来的灾祸把嫚姑一下子击蒙了,好几次把点豆腐的卤水罐拎起来,欲走她爸刘老板的老路,一了百了,什么痛苦啊,无奈啊,爱情啊,亲情啊,都他妈一起去!但最终她还是没能扔掉那一切,她慢吞吞地把它们又规整到一起。有一段日子,嫚姑喜欢独自坐在当年邻县挖河人挖直的河道边,回想他们撤走前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那个晚上,她和那个会吹奏柳笛的少年,像那个夏天的许多个晚上一样,坐到了安静的涑河边。那一晚,少年忧伤的柳笛里飞出了恋枝的蝉、游走的云,还有奔腾的河水。少年把整个夏天吹过的所有曲子都送给嫚姑,并且在她身体里种下了一颗种子。直到现在,她才傻乎乎地意识到,她居然说不清他的村庄的名字,在邻县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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