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河女人三题
作者: 田玉莲铰花娘娘
镇子上,出过不少的能人,别人按下不说,咱只说那铰花娘娘。铰花娘娘名曰牵牛花,不知是艺名,还是幼名。这并不重要。
铰花娘娘在小镇上铰花的手艺有口皆碑,人们对其皆竖大拇指。
她十六岁就嫁给了直杠叔。她的模样长得真正称得上首屈一指:修长的双腿,高隆的乳峰,润泽的鸭蛋形脸儿,鼻子高耸,嘴若樱桃,柳叶弯眉下一双眼睛水汪汪……
铰花娘娘的手艺是从娘家带过来的。村上的姑娘媳妇皆拜她为师,跟她学铰花。
她拿起剪刀,咔嚓咔嚓铰个孙悟空,那孙大圣就会去闹天宫;她顺手铰一串牵牛花,花儿就会嘀嘀嗒嗒吹喇叭;她铰一个胖娃娃,娃娃就会张口说话……
别不信,还真就这么神!
这一带方圆几十里的人家,凡逢过年过节、娶妻生子之类的喜庆事,都想找她要铰花。要是能求得她铰的花,大家会感到很荣耀,会觉得是一件很添彩的事儿。
然而后来,问她要铰花的人家、跟她学铰花的姑娘媳妇都逐渐少了,后来慢慢没有了。其中的原因大家嘴上不说,但都心知肚明,那是因为她的命运不好,说她“铰”死了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直杠叔突生疾病一命呜呼。
她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虽然她也有生儿子的欲望和梦想,但已成泡影。无子嗣,又是个寡妇,这就够让人敬而远之的了——新婚之喜,或者是过年过节,家中如果贴上一张她铰出来的“花”,的确不合时宜,会令人觉得背时晦气。
尽管没了丈夫,但她没有一丝一毫改嫁的念头,她要为丈夫守节。因为,她是个极为要脸面的人儿,她知道,只有守身如玉,才能得到众人的尊敬,倘若改嫁,定会遭到人们的歧视。三从四德、从一而终的观念植根于她的脑际,根深蒂固。她天天形单影只,足不出户。她担心出远门会引起人们的疑心,索性连娘家也不回,连父母亲戚们都一概不去探视。
后来,县衙里知晓了这一事情,上奏朝廷,朝廷为她赐建了一座贞节牌坊。
牌坊修建在村西的小路口,高约两丈五,宽约一丈八,四柱三门。石柱用大理石雕刻而成,石柱上面重檐叠出,两根青石挑梁之间用石宝瓶互相支撑,挑梁中间书有“贞节坊”三个飘逸潇洒的大字。四周镌刻着祥云、莲花、牡丹、菊花、鲤鱼跳龙门等精美图案,成为村子里一道亮丽的风景。
铰花娘娘就这么一路守寡五十余年。
到了铰花娘娘风烛残年,即将终老之时,妹妹去看望她,纳闷地问她:“姐啊,这么多年守寡真是太不容易了,你就没有过春心萌动的时候?”
铰花娘娘苦笑着,指了指放在床头的一只小箱子,示意妹妹拿过来。妹妹双手将箱子抱起来,感觉箱子虽不大,但是沉甸甸的。她掀开箱盖朝里瞅了一眼,发现里面满满的全是铰的花儿。花儿上面还压着一把剪刀,那剪刀被磨得锃光瓦亮……
妹妹有几许不解。
“唉——”铰花娘娘长吁了一口气,混沌的双眸中溢出了泪水,“不瞒你说,我这些年就是靠这把剪刀熬过来的啊!”
妹妹仍有几许不解。
看着妹妹依旧困惑的表情,铰花娘娘又道:“我好多个晚上呀,差点就熬不过去了,这些时候,我就打开箱子,拿出剪刀,把铰花的纸叠好,然后就着昏暗的豆油灯的灯光……”
此时的妹妹,早已经哭得稀里哗啦。
铰花娘娘咳嗽着,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咔嚓咔嚓,剪呀剪,看得眼都涩了,坐得腿都麻了,剪得手都发酸了,人也累得实在不行了,才停下手中的活儿,脱衣睡觉……”
妹妹拭了一把泪水,而后,又去帮姐姐揩去泪水。
妹妹已经明白,姐姐就是用这种办法,压抑着自己的情感进行守节的。五十多年,多少个日日夜夜,青灯荧荧,孤眠独宿,冷壁森森,她就是用这种办法熬煎着日月,就是用这种办法换取了那朝廷恩赐的牌坊!
她铰的那些花儿,全是“梅开二度”。
而且,没有一朵是重样的。
绣花娘娘
这是一处建筑得很精巧的小四合院,坐落在小镇的一隅。
房主人叫小乖。
堂屋的西墙上,开有一扇窗,窗下,安有一张床,她时常在床上做女红。
隔窗三五步之遥,有一棵柳树,常有柳枝儿拂荡到窗上。以柳树为中心,往西,约有三杆儿光景,便是沂河,河水清冽如镜。柳枝儿也会时常触摸到河沿上,像欲对镜梳洗它的纤纤秀发。
岸边,蓬勃生长着绿茵茵的草。河内,生有荷花,在若干叶片的衬托下,亭亭玉立地盛开着它娇艳的花朵。
她,会时常忘记绣花,偶尔还会被绣花针攮了手指头,有血丝儿淌出来,于是,她就把手指搁进嘴巴里吸吮,以减缓疼痛。
她用修长的手指拿捏着绣针,“嚓嚓嗒嗒”绣花的声音很好听,整个人看上去宁静而又专注。有时,一旦绣起来,就是半晌的工夫。她有时极疲惫,有时却专注中透着愉悦,每每这时,她便会神采奕奕,那婉转的茂腔就会不由自主地飞出心窝窝……
那是一个春花烂漫的日子,夜半,于溶溶月色中,我洞悉了一件事情。我被尿憋醒,伸手去抚摸她时,却什么也没摸到,睁开惺忪的双眼,看到的情景令我毛骨悚然:借着投射进窗中的月光,我窥见一个身影儿,衣服花枝招展,脑袋上戴着头饰,舞动着臂膀,嘴中蚊蝇般嘤嘤地吟唱着……
光阴的步履蹒跚至秋日,那天,她颤动着三寸金莲小脚,佝偻着腰身,晃晃悠悠地扯着我的手,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对我说:“暖儿呀,扶我去沂河边看戏好吗?听说,这家戏班子唱得不赖,很有些名气。”
我哀叹了一声,白她一眼,心中添了几许不耐烦。我知道,她打去年就时常犯病,一个病人,哪来的精力和兴致看戏?再说,我早就与三盏子约好见面的,没承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不是有意拖我的后腿,搅我的好事吗?但不应也得应,我悻悻道:“走着,您哪——!”
幸亏路并不算远,弯弯绕绕,工夫不大也就到了。
她走得很吃力。我扶着她,她反倒觉得我是累赘,宁愿撑着拐杖自己走。才走到一半,她额头上就渗出了莹莹的汗粒,气喘吁吁,就招呼我说:“傻暖儿,走那么快干吗?”说罢,刹住了脚步,掀起拴在衣襟上的擦脸布,揩着脸上的汗,拿眼瞭瞭剩下的路程。
见她老是磨磨蹭蹭,加上心里又惦记着三盏子,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阵风似的弃她而去了。我知道,她既然能走完一半,那么剩下的一半也不是多大的事……
罢戏的锣鼓铿锵地响起之后,我挽起她的手,伴她回家,可是,她却僧人入定般把目光投向戏台,似乎有什么未了的心事。此时,那还未曾卸妆的“祝英台”,正匆匆忙忙从她的身边走过,她突然一把将其拽住:“闺女,你碎步的功夫不到家,要像水蛇在水中游;水袖也撩得欠火候,要撩得像流水,像天女散花……”
“祝英台”先是一惊,而后便浅浅地抿嘴启唇一笑,双手朝她一揖,恭敬地说:“老人家,前辈,您所言极是……”
看来,这“祝英台”也是个好学上进、极谦虚的主儿。
她很欣慰。
在苍茫的秋色中,她俩认真而投入地交谈着,直至天色将晚……
那天,她走走歇歇,天擦黑才回到家中。很近的一段路,对她来说一定极为遥远。
看得出来,她的身躯愈来愈糟糕,总是动不动就咳嗽,厉害的时候,会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会浊泪横流。
看戏回来的这天夜里,她咳的次数陡增,有几次咳得险些背过气去。小镇上的矮女人笊篱蹬腿撒手闭眼升天了,翌晨,她知道后又咳起来,而且比前几天更严重,咳得眼泪噼里啪啦,叫人心惊胆战。
自此,她就闭门不出了。爹和娘开始格外关心起她来,又去抓了草药,可费事把药熬制好以后,她说上天去也不喝,只把双眼盯住屋脊。那稀疏的头发乱糟糟的,把脸遮挡着,看上去很吓人。
娘家的人来了,不但捎来了食物,还带来了牵挂、问候和泪水,她皆不予理睬,而且言辞也不温柔:“走走,都给我走。我累了困了,让我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吧……”
有人轻轻地给她盖好被子,让她入睡。她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竟然一气睡到了“那边”……
娘和姑姑,还有她娘家的人,一起帮她穿寿衣。那寿衣皆是她自己亲手缝制的,板板正正地叠好了,放在衣箱里。好多双女性的手扯着拽着,总算给她穿利索了。
我发现,她穿着的,竟然是一件戏衣,有长长的水袖。她头戴凤冠,上面的贴花及饰物,颤颤巍巍的。
她躺在那里,很安然,像演出之后累了,正躺着休息。
她是我的奶奶。
她十八岁的时候,刚成亲还不到一个月,就遇到村子里动员青壮年去参军。村长费了老鼻子劲,但就是没多少人愿意参加。她是妇救会长,必须起带头作用,就积极动员丈夫参军。可是,任她说上天去,丈夫那里依然是南墙上挂门帘——没门。
但是,很快丈夫就报名参军了。
村长让她介绍经验,她咯咯一笑,羞怯地说:“其实,很简单……男人就那德行。”
丈夫临走那夜,她让他乐了个够。也就是那一夜,她的腹中种下了一颗种子,后来,那种子就成长为我的父亲。
爷爷后来参加了孟良崮战役,人没有回来。
她一直住在这小四合院里,再未嫁人。
嫁 女
农家女四妞儿,迈过这个年头便已十八岁了。十八岁的妞儿一朵花,她也恰赛一朵花。每日三餐,尽管是粗茶淡饭,可也让她似那着了雨露的春韭,日见细嫩。那头发又浓又黑,亮光光的,墨染一般。她喜好插花戴朵,头上胭脂红的桃花未凋,白盈盈的梨花又开。冬日花儿稀少,她的辫梢便会系上红绸布,像蹁跹的彩蝶。她人样儿好,花一衬,香飘美溢,要多俊有多俊,在镇子上占着头牌。难怪村里的后生都说:“要是能娶上四妞儿这般的女子做老婆,不穿棉衣也能过冬天!”
她温柔善良脾气好,从未跟那些老邻居们吵过半句、闹过半声,就连红脸孔的时候都没有。她说话永远轻悠悠的,像山泉流水,那张线条分明的小嘴,从不轻易启开,连笑,也是那么浅、那么淡,还带点羞涩。
四妞儿胆小,见条蛇都会吓得嗷嗷叫,父亲宰只鸡,她也要捂上眼。
四妞儿腼腆怕羞。县里有个来村里帮助工作的,有几日到她家坐坐,说些王八绿豆猪肥狗瘦,可她每次都是慌兮兮地躲在屋里,老半天不敢见人家的面,待人家走了,才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先拿眼往外瞭瞭,再听听人家是否真的走了,才出来。
四妞儿是个巧女子,剪个花,铰个门神,好得很。做鞋子,纳鞋垫,姑娘媳妇都跑来叫她手把手地教一下。她呢,也是有求必应,和和乐乐,“嫂子长”“妹妹短”地称呼人家。人家把“艺”学到了手,同时心里也被她叫得甜溜溜的,怪舒服,直夸她人好手艺精。她着身的衣裳,皆是她自己做的,那针脚不稀不密,板板正正,见腰显胯的。
四妞儿的脚裹得只有三寸金莲那般大,奇小,比娘的还小。娘有一双辣椒样式的鞋,红绒布鞋面,由各色花线缝制而成,据说是姥姥传给她的,而姥姥又是她的姥姥传给她的。小时候,四妞儿一馋,娘就说:“乖妞儿,好好裹脚吧,把脚裹得越小越好。裹好了,你出嫁,娘就把鞋送你;要是裹不好,你就嫁不出去,没有哪个男人愿娶你!谁不嫌大脚丑啊!”
她就很乖顺,使劲地缠脚,用大白洋布猛劲地勒,一直勒到流血,化脓,骨断……她咬牙忍着,一声不吭。
那日,娘问她:“乖妞儿,不疼吗?”
“娘哩,不疼,闺女俺不疼!”
娘流着眼泪嚷:“傻妞儿,哪会不疼呢?可是,娘也是打你这样子过来的呀!”
待脚裹成了,娘就把那双鞋子传到了她手里。四妞儿一层层把鞋包好,搁到箱子底,宝贝一样珍藏起来,想着等出嫁时穿上它踏进婆家门。
四妞儿有婆家啦!是地瓜村的姨家表哥。这是亲上加亲。到了该嫁的日子了,是个腊月天,表哥花钱租了一顶花轿,抬到了四妞儿家门前。
按照沂蒙山当地的风俗,新娘子临嫁前,要在屋里捂白,不准到房外去,更不能让风吹日晒雨淋。再就是得细心地缝制嫁衣以及被褥,要在被角上缝上枣、花生、栗子等图案,寓意“早生贵子”。另外还要绞脸。所谓绞脸,就是把脸上的汗毛绞掉,叫开脸,也叫净面。不开脸脸就会显得粗悍。开脸时,先在脸上涂姜汁,再由另一人用环形麻线把汗毛刮着绞起来,一搓,扯掉,再搓,再扯掉。绞完了脸,还要绞眉毛——把眉毛绞成细溜溜的一线,柳叶一般。还要扎耳朵眼儿。拿两颗绿豆,在耳朵两侧揉呀揉,搓呀搓,待耳垂发麻,被绿豆揉搓处只剩层薄皮,便极迅速地在上面扎一个洞,拿粒米塞上。口子长好,即可戴耳环。
嫁前,一应要做的活儿相当多,其中顶顶重要的一项,要数饿轿。嫁前,要提前两天不进食,更不能喝水,若不按规矩办,在嫁之日一旦有排泄,那定会冲喜,一辈子不会有好日子。本应该提前两日不吃饭的,可四妞儿却提前三天就汤水不沾牙了。
那日,吹吹打打,呜里哇啦,嘻嘻哈哈,人们拽着扶着,打发她上了轿。
经先生查过的这喜日子,也真是怪,天寒地冻的,风呜呜哇哇猛劲地嘶鸣,像要把人冻成干子似的。
那轿夫都是些身强力壮的汉子,又是马不停蹄地疾步奔行,可还是个个周身透凉,额前的那眉毛,那胡须,都结了很厚的一层冰凌,一个个直咒这鬼天冷得邪乎。
四十多里山道,走一段歇一阵,歇一阵走一段,说紧不紧,道慢不慢。着家后,那狼牙般的大山,已咬住了隐在云层后怕冷似的日头。片刻之间,那大山像饿疯了一样,狠狠地把日头吞噬了下去,不露一丝踪迹。天,暗的,死灰色。
那瞧新娘子的已等不及了,然而,待敞开轿帘时,见新娘子已入睡,你叫他唤,全不应,伸手一晃一拭,人早已冰凉。此时此刻,人们呆若木鸡,满世界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