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贵的不是无限,是唯一

作者: 邱华栋 李宏伟 林森 李静 黄平 沈燕妮 赵汗青 李壮

李壮(以下简称“问”):先来一个经验性的话题开篇。参与者来自不同年龄段,请从你个人的经历和经验入手,谈及自己(或自己所属的这一代人)最早是在何时、接触到何种可称为“自动化”或“智能化”的新技术(例如:手机、电脑、互联网等);你当时是否感受到震动、是否意识到这些技术在未来将根本性地重塑人的生活?

邱华栋:1990年代末期,我相当早地接触到互联网及其应用,也有朋友参与创办门户网站,那是在2000年前后。震动倒不至于,因为当时全社会尤其是1990年代的青年之间都是求新的气氛,我当时在媒体工作,关注传播的力度和信息的集合,是我的职业本能。互联网,尤其是移动互联网毋庸置疑地重塑了人类的生活。如今,我每天都会在上下班的时候使用手机处理很多工作。但在我使用电脑写作的时候,坦率地说,我的电脑是刻意没有联网的。我只有处理邮件时,才短暂联网,发完邮件就又断网了。要是这么梳理的话,那么我个人可能是一个互联网的工具主义论者。因为,我并不想让它影响我生活的基本内核。

AI会让人的工作变得很有效率,但我并不认为它能够为现在的工作减负,因为大家都会使用,全社会的所谓效率都在提升,过去一个文件的处理时间也许是两个小时,现在社会对这项工作的预期时间就压缩为了二十分钟。就好像,所有人都买得起自行车,谁还用走路的时长来计量生活的内容呢?这背后的规则要复杂得多。

深层次地重塑,现在看来当然是肯定的。对技术的选择会改变大脑的结构,不过这个事儿会发生得相对缓慢一些。

李宏伟:2001年春,我大四第二学期,已考上研究生,等待毕业,整天窝在宿舍,租来的电脑除了打游戏,便是用QQ聊天。天南地北,随机“申请好友”,投缘就聊,不投缘就“再见”。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技术对人的连接,忍不住好奇这类技术发展下去的景象,好奇人与人连接到一定程度会发生什么,这大约是《国王与抒情诗》最初的种子。

林森:2000年前后,我开始第一次上网,那时只能去网吧,两三元一个小时,是极为奢侈的事。在那时,浏览网页已经是极大的冲击,完全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感觉。那时的人也还“纯真”,包括早期的文学网站榕树下、天涯社区的文学版块等等,都有着某种质朴的认真,那时的写作和后来演变成现在的“网络文学”,完全是两个东西。那时在BBS上的争吵,也认真。

李静:在我看来这个话题不只是经验性的,而是构成代际差异与文化鸿沟的重要因素,比如互联网原住民一代、AI原住民一代,他们与此前世代到底有哪些异同?根据教育部的规划,2030年要在中小学普及人工智能教育,更大规模的AI原住民指日可待。在尚未接受完传统教育的前提下,他们在信息处理、阅读、写作乃至社交与生活方式的方方面面,到底会生成何种新模式,又将对工业革命以来的教育体系产生何种冲击,这些都是值得观察与思考的。

从经验层面看,我有着文化资源匮乏的清晰记忆,曾与小伙伴泡在新华书店蹭书、参与过全班传阅金庸武侠的“地下活动”,也办过租书卡之类的。与匮乏相伴的是渴望与珍惜,我至今都对纸质书有某种不可理喻的信仰。我在接触了电脑(2000年前后)手机(2008年)与移动互联网体验(2012年前后)之后,深感无限的信息随时随地涌来,既被其中的丰富性征服,同时也感到迷茫与倦怠,一切内容都被拉平与均质化,语言文字的位置与形态持续变化。无论如何,身处浪潮之中,我始终保持好奇与敬畏。

赵汗青:从我出生起。我印象非常深刻,我在幼儿园就上微机课了,而且那课非常正经,非常像一门课,毕竟幼儿园大部分的“课”实在跟聚众玩游戏没什么区别。幼儿园的微机课是在固定的时间把我们带到一间全是台式机的教室,每个小朋友面前一台巨屏电脑,老师教我们一些最基础的电脑知识和操作方法,可能最初讲的也就是如何建立文档、文件夹,使用键盘、鼠标。当时我的年纪最多刚开始记事儿吧,所以为什么我会对在幼儿园上微机课这事记忆如此深刻呢?因为我永远记得我当时花了一整节课的时间都没完成老师要求的第一个操作一找到“开始”键。

小学的时候,每周也都有微机课,那差不多是所有同学最期待的课了,因为基本上每个人都在打游戏,我当时最爱玩的是一个叫“暴力摩托”的游戏,操纵着一个摩托车骑手冲到终点,时不时还要对其他骑手拳打脚踢。当时让我最头大的微机课任务是练打字,要提高打字速度,甚至还要学会盲打,而当时我还处于打字要半天找一个字母键的愚蠢阶段。因此,有一款打字游戏成了课上唯一被允许、被鼓励的游戏,好像是快速打完一个单词就能让青蛙跳到荷叶上,练打字的同时甚至还能练英语。但那些英语单词我们也基本都不认得了。那时班里有一位在美国念了几年小学的同学,英语好盲打也溜,那真是势如破竹,她玩这个时,基本上全班都在围观。

让我有重塑日常生活之感的,是在我上中学之后,手机也能上网了。当年我还经常在电脑前动辄端坐一夜跟网友聊QQ,网聊还挺具有仪式感,而手机能上网之后,因为过于便捷,我们几乎每分每秒都处于社交之中,处于互联网信息之中。

问:你认为以DeepSeek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技术,会在多大程度上改变当代人的日常生活景观和经验结构?由此再向深推及,你认为人工智能会不会改变当代人的情感结构、审美习惯和价值观念呢?

李宏伟:到目前为止,对日常生活改造最大的“人工智能”,应该还是智能手机。以长、短视频为对象的观看,逐渐取代以文字为对象的阅读,成为我们获取经验、建构自我、寻求认同的主要途径。更重要的是,它不断扩大自己在人类每天二十四小时这个定额里的占比,强势地塑造着我们的观念与生活。这里似乎有混淆,即手机只是硬件,不能与以DeepSeek为代表的人工智能在同一个层面来论述,但我想,这个混淆可用一个类比来澄清。如果我们将手机这个硬件视作“身体”,将各种由应用程序体现的软件视作“意识”乃至“灵魂”,那DeepSeek这类人工智能的出现,意味着什么?我想,主要还是提高了既有“身体”的“智商”,而非进化出了由“身体”“意识”“灵魂”构成的“新人”。说得绕口,概括起来,当代人的情感结构、审美习惯、价值观念等在智能手机这一“物种”出现后,已经在不可逆转的改变,而DeepSeek等尚未带来质的变化。也许,当DeepSeek等找到与人类生活更相关的新“身体”,出现相应的取智能手机而代之的“新物种”时,问题的答案才会更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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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平:我认为人工智能会深刻改变当代人的情感结构。AI不是孤立的,而是信息社会更为极端的产物。我们的情感结构在信息洪流的冲击下,不必说未来,在当下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一一读到这里的你,是不是已经觉得无聊,想抓起手机随便刷刷。每日处在信息洪流中,使得我们的情感结构习惯了“短平快”,习惯了高强度的节奏与刺激。我们可能不习惯经典文学的缓慢了,不是经典变慢了,而是我们变得太快。人类的日常生活,从未被技术如此“穿透”。文学是属于月夜的,而我们生活的各个角落,正在被灼目的白光所照亮,这是数千年未有之变局。

林森:DeepSeek出现之前,已经有GPT在前,但毕竟没有为中国人广泛接触,因此2025年春节期间DeepSeek的横空出世,确实给人某种划分两个时代的感觉,我们原先以为很遥远的东西,忽然就迎面扑来了。往深里说,人工智能最终会随着使用者的不断“驯化”,成为越来越了解你的一个“陪伴者”“知心人”,很多没法跟任何人交流的事,可以跟它询问、交流,不用担心别人的目光。我就曾在为某些事无所适从的时候,跟它说过很多一一我当然知道它的回答是某些“通用的道理”、是定制版的心灵鸡汤,但我仍然会在它的某些回复里,获得些许安慰。可以想见,随着技术迭代和交流日深,人类对着上帝袒露心迹、对着某个树洞诉说秘密的行为,会变成和人工智能来进行隐秘交流。

沈燕妮:作为跟随着个人电脑、互联网和“智能化”新技术一同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或许我会天然地对所有这些“高效能工具”抱有美好的依赖。就如同电话、聊天app、短信这一系列交流与通讯方式的改变,同样改变了人与人的相处,深层次地重塑了人的生活方式。但当我们有了可快可慢、可深入可简洁、可直接可迁回的各种沟通方式的选择,的确很难不让人产生依赖。那么,人工智能的产生和发展,单纯从工具的角度来看,的确如此。

问:截至目前,你是否曾使用过(或仅仅测试过)人工智能来创作文本文稿,或处理(与文学有关的)工作事务?你的实测体验是怎样的?

邱华栋:这个问卷我本预备让DeepSeek替我写的,不过,我发现这些问题都较为具体和私人,工作量仅一两千字,遂放弃这一打算。

由于一些研讨会上的发言较多,我会使用AI工具,让它帮助我梳理文本,增添修辞。我的使用感受是,条目性的工作它能够高效完成,遣词造句的能力也非常杰出,但有些过了。我不得不再删除掉一些言过其实和装饰性的辞藻。当然,我也知道这个有解决办法,就是投喂它一些自己信赖的数据,并且给它明确地指定某种风格,比如朴素简洁,就像教一个天资聪颖的学生,很快他就能学会一切老师的优点,甚至青出于蓝。不过,因为也有了一些成功的尝试,在了解了机制之后,我的好奇心大为降低,有一点意兴阑珊了。当然,该用的时候还是要用,该偷懒偷懒,该认真认真。

黄平:实测体验一塌糊涂。我用DeepSeek帮我备过课,我曾经问它这个问题,哪些知名作家或知名学者支持“文学系不培养作家”,请举例说明,并列出出处。DeepSeek给了我十几条文献,从哈罗德·布鲁姆到福克纳,结果都是假的,而且很多是“一眼假”。有意思的是,学生论文瞎编,轻则挨骂重则不通过;AI瞎编,我们比较宽容地称其为“幻觉”。

林森:我尝试过让其写诗歌、散文,让其做装修价格清单,让其算过运势,让其挑选房子装修时间,让其做小孩的数学题毫无疑问,这里面,对数学的解答是最为精准的。对于玄学的部分,也都能说上个一二三来。对于文学创作,其文字已经比很多初级写作者要好,但是,一旦试过几次,还是能发觉其散发的某种雷同的“气味”一这种AI味,来自其以某种僵硬的方式,让句子变得过度“修辞化”,尤其在写评论、写现代诗的时候,那种过分跳跃又强行组合所带来的不自然感,特别明显。

李静:我使用过多种人工智能模型来处理文字工作。比如,我会请AI“测评”自己文章的缺点与不足。AI特别长于检查逻辑漏洞,发现论证的薄弱环节,并迅速提出完善逻辑链的方案。但问题在于,它对于不同文体、不同写作笔法都采取同样的评价标准,无法辨别不同文体的功能、接受语境的差异等等,因而相关建议会显得套路化。通过持续与它展开有针对性的对话,它也会在评价标准与结果上作出大幅修正,相应地,这也显得AI的评价变得不太可靠与稳定。但必须承认的是,在具备自主阅读与写作能力的基础上,不断与AI有效对话,确实能够带来新的视角与灵感。

赵汗青:必然用过,体验就是无比快乐。DeepSeek能够大火,很关键的一个点就是它的回答充满了语言艺术,尤其是损人的语言艺术。我尤爱它那张淬毒的嘴。但仅让它“锐评”其他古今著名作家已经不够满足我了,我开始动不动就把我写的作品喂给DeepSeek骂,一般的指令是“说人话,禁止使用学术黑话,必须生动幽默刻薄讽刺”。比如它就把我的一首诗里面的人物关系非常犀利刻薄地剖析了出来,语言类似于——“两个男主一个当精神伟哥,一个当肉体暖宝宝”“既想要神光普照,又不想给神仙交五险一金”…

我还给它喂过我写的小说,在这篇小说里,两个主人公之间有我埋得非常隐晦的爱情线,反正我亲测很多人类都没看出来。我之前拿这篇小说给另一个人工智能“豆包”看,怎么调教“豆包”依然不开窍,坚称没有爱情线。但DeepSeek端的是慧根惊人,不仅一上来就默认了铁定是爱情线,而且分析极其全方位、多角度,真真舌灿莲花,满口“洛丽塔式养成”“职场性骚扰”“金丝雀”“艺术疯子共谋”“美学斯德哥尔摩”“小绿茶”…看得我大呼真乃我的硅基知音!同时因为我是一个历史同人爱好者,我也让DeepSeek给我写过各种历史人物的同人文,篇篇带感,张力十足。

问:你认为当下的文学领域中,是否存在某种焦虑情绪?DeepSeek的出现会在多大程度上激起(或加剧)文学的“焦虑症”?

李宏伟:文学乃至所有艺术领域的焦虑与现代化相伴随。一方面焦虑于创新,另一方面焦虑于对人类整体注意力的争夺,时代的信息化是两种焦虑占比的分界线。当下的文学领域,我们的主要焦虑不再是如何创新,而是对注意力争夺失败的恐惧,DeepSeek激起或加剧的,不过是这种恐惧的表征。这似乎是大势所趋,非主观意愿所能挽回,因为信息化带来的去精英化、去中心化、碎片化只会日趋深重,而创新乃至创新标准的确立,需要精英化、中心化的文学共同体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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