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眼、怪物、半尸
作者: 郁旭映
一、前言:“变质区"和能动性
布鲁诺·拉图尔是当代反思人类世和人类中心主义的重要思想家。他主张以“盖娅”为核心的“新气候体制”,用政治和行动应对气候危机。“盖娅假说”由化学家詹姆斯·拉夫洛克于1970年代提出,认为地球整个表面,包括生物圈和其环境构成了一个自我调节的整体。拉图尔进一步拓展该假说,将盖娅视作一个由人类、非人类、生物、非生物等主体组成的复杂、不可预测且不断变化的网络。盖娅既不是宁静、浪漫或和谐的地球母亲的形象,也不是一个自我调节的系统,而是一个动荡的、动态的实体。拉图尔将该假说与“行动网络理论"(Actor-NetworkTheory,简称ANT)相结合,着力于建构具有行动力的“盖娅政治”。ANT认为人类与非人类都可以是网络关系中的行动者和参与者,“行动者实际上可以是任何东西,只要它被认为是行动的来源”。拉图尔强调非人类实体的能动性,从微生物到山脉,这些非人类不是被动因素,而是塑造地球的积极参与者。他呼呼政治不应仅限于人类事务,而应包括盖娅网络中的所有参与者。拉图尔对专家和公众面对生态和气候危机时的“坐而论道"感到不满,敦促个体、国家、全球,行动起来。
然而,我们不能想当然地觉得人类行动者才是重要的,也即意味着我们要重新界定人类与非人类、自然与文化之间一一就更深层次而言的,即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关系。在《面对盖娅:新气候体制八讲》第二讲中,拉图尔用“变质区"(metamorphiczone)描述我们所栖息的世界。他说:“如果我们感兴趣的是世界,而不再是‘自然’,那么我们必须学会居住在可称为变质区中—借用这一地质学隐喻一来捕捉我们将要记录的所有‘形态变化',以便跟踪这些交互作用。”来自地质学的概念“变质区”,就如同“女巫的炖锅”一样,居于其间的各种能动者以其自身的属性与其他能动者相互联系和作用。
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在此,能动性并非以传统的主客体为区分。在拉图尔看来,“成为一个主体并不意味着相对于客观环境而自主行动;相反,它意味着与其他也失去了自主性的主体共享能动性”。拉图尔认为我们必须放弃控制欲,不要害怕再次成为“自然”囚徒。当我们接近非人类存在,不是习惯性把自己当作行动者,而是相反,要去发现那些与我们的存在和行为紧密相连的能动性。传统辩证法中将人类视作有意识和有意图的,因而有能动性的,而将物、自然等剥夺能动性和活力。这种主客体区分现在已不可能。非人类和地球都不再是客体,“地球已经变成了——又变成了!——活跃的、局部的、有限的、敏感的、脆弱的、颤抖的、容易激怒的外壳”。
一度,人类通过语言来制造主客体对立,制造有灵魂的/有意识的人类主体与无生命的沉默物之间的区隔。然而在“变质区”,在能动者之间,“世界语言”则要通过“翻译”,将一个型态转变成另一个型态,来表达多种能动性。拉图尔引述米榭·赛荷在《自然契约》中(TheNaturalContract)的问题:“世界上的事物使用什么语言,以便我们可以通过契约与它们达成理解?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不懂世界上的语言事实上,地球通过力量、纽带和相互作用来与我们交谈,这足以订立契约。”因此,在新的契约里,我们再看语言、行动与意义的关系,就会发现:“只要行动,就在表达意义。这就是为什么表达可以被追踪、追求、捕获、翻译、用语言表述。这并不意味着世界上每一件事都仅仅是话语的问题,而是,每一种话语的可能性都归因于寻求其自身存在的主体的存在。”
简言之,拉图尔的“盖娅理论"试图打破人/非人、主体/客观、文化/自然的对立框架,将非人的物视作能动者,强调“变质区”中各种能动性的互动、转化和交换,从而挑战了“人类有灵”的人类中心主义幻觉。以互物性(interobjectivity)为核心的网络关系和契约,就成了更加包容、民主和地球化的政治。生态主义与后人类世理论关于主体-客体的解构和重构并不陌生。但无论我们如何在理论上论证变形和互物性的必要,我们仍需一张“变质区"的可能图景,用以展现:如果所有的物都有主体,并且互相“说话”互相转化的话,那么将会是怎样的景象呢?新的自然契约如何订立?世界语言又如何可能?
新世纪华语推想文学正积极地参与“变质区”图景描绘,不约而同地想象一种更为开放、互动、平等的方式来看待人类与环境,呈现物质主义与生态主义的转向。推想小说(speculativefiction)是一个宽泛多义的概念,主要包括但不限于科幻、奇幻、恐怖、超自然、超级英雄、乌托邦、反乌托邦、世界末日和后世界末日以及架空历史小说等。与常见的以科技发展为主的未来主义想象以及设定在另一时空纬度的冒险故事不同,推想故事关心的是当代人类如何处理科学和技术。用已接受的科学和已建立的事实推演出一个新的情境,为人类行动提供一个新的框架,来面对新的人类问题。而推想故事就是关于人类如何应对这些新问题。尽管在概念上具有含混性,在类型上充满异质性,推想小说就整体而言又具有两个特质:第一,“它质疑关于现实的规范观念,并挑战唯物主义的自满一即认为除了现象世界之外没有其他存在”。第二,“推想小说并不假装自己是事实或准确的。这种否定性赋予了它挑战共识现实的潜力,还使它在政治上具争议,在认知上赋能,在情感上刺激”。这使得推想小说既具备超现实性,又具备以逻辑推演为基础的现实批判性。
本文拟以台湾地区作家吴明益超现实的自然写作《复眼人》(2011)香港地区作家董启章的拟志怪体小说《博物志》(2012)大陆地区作家阿缺的丧尸科幻《忘忧草》(2021)为例,探讨如何以复眼、怪物和半尸的视角来反思人类中心主义,呈现在后人类世语境中新型的主体之间共生互动的可能性,并挖掘华语推想小说生态叙事的共性与差异。首先,本文将这三部作品视作“变质区”的文本再现,分别论述居于其间的多个行动者如何挑战我们对于主体、客体、能动性的看法。其次,本文将以三部作品为例展示重建“世界语言"和新“自然契约”的可能。如果说,人类世反思是目前华语推想文学最大的共性,那么,我们亦会发现在后人类世语境中的“人-非人"关系重构中,各地的文学想象又携带着物质性的地方灵性。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yzjl20250315.pd原版全文
二、复眼:受伤的主体
吴明益《复眼人》以2009年一次垃圾涡流新闻为原型,讲述了来自不同小岛的人们带着各自创伤记忆和自然相遇的过程。被瓦忧瓦忧岛放逐的少年阿特烈在垃圾岛撞击台湾岛事故中,遇上了沉浸在丧夫失子之痛中无法自拔的女教授阿莉思。在经历了与人、与自然相互疗救的过程之后,两人再度出发,去寻找各自的平静与和谐。这两条主线与其他来自各种背景的普通人,如性工作者、向导、猎人、工程师故事共同交织为一个多声部的“交响诗”,从叙事结构上应合了“复眼”的主题。研究者们已分别从生态主义和人类世、创伤和情动理论、岛屿与灾难书写、原住民世界文学与后殖民视角、美学风格等多方面分析了《复眼人》如何借对环境灾难的刻画,全面呈现了人类与自然互动的各种方式、变化与影响。但对于小说如何有别于其他环境/生态小说之处,则有待进一步挖掘。
小说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显而易见,不仅创造了象征人类世恶行的意象垃圾岛,且明确借“复眼人"之口直接批评人类中心思维:
人以为自已不用倚靠别种生命的记忆也能活下来,以为花朵是为了你们的眼睛而缤纷多彩,以为山猪是为了提供肉而存在,以为鱼儿是为了人而上钩,以为只有自己能够哀伤,以为一枚石头坠落山谷不带任何意义,以为一头水鹿低头喝水没有启示…事实上,任何生物的任何微细动作,都是一个生态系的变动。
但与一般环境小说不同,《复眼人》并没有详细刻画人类对自然的施恶过程。恶臭垃圾涡流携带着人类遗弃的生活痕迹再度回来,这固然是一个契机,迫使生活在台湾岛和瓦忧瓦忧岛的人们重新梳理他们与自然的关系。但是,小说中每一个个体也并非典型的对自然的“作恶者”,甚至可以说,他们本身也是“人类世"的受害者。
阿莉思故事的真相一一儿子托托其实早已在野外去世,她用文字虚构了对儿子的记忆,直到丈夫爬山遇难,她才将两次创伤叠加,面对了死亡的事实一实际上道出了人类因为有将记忆归档并书写记录这一独有的能力而要付出的代价。诚如复眼人所言:“我对你们拥有这样的能力,既不羨慕,也不特别佩服。因为人类通常也全然不在意其他生物的记忆,你们的存在任意毁坏了别种生命存在的记忆,也毁坏了自己的记忆。没有生命能在缺乏其他生命或者生存环境的记忆而活下去的。”同理,来自不同部落的原住民哈凡和达赫从城市的逃离,挪威钻探技术专家薄达夫和台湾坑道工程师李氏兄弟为钻通大山而付出的生命代价和内心煎熬,冷酷渔夫在目睹残忍的活剥海豹的狩猎活动之后的痛苦等等吴明益所描述的创伤记忆群像图,不仅仅揭示人类对于其他物种、对海洋、对山造成的创伤,也揭示了人类个体也是“人类世"思维的受害者,不同文化、不同族群、不同阶层的人们莫不如此。
同样,小说中的自然意象一海与山,也并非一般环境小说中的被动的、作为客体的受害者形象,它们恰恰呈现了受伤而愤怒的盖娅画像一“活跃的、局部的、有限的、敏感的、脆弱的、颤抖的、容易激怒的”。
以瓦忧瓦忧岛为例,其诞生和覆灭不无忧伤地解构了人类-主体、自然-客体的传统二元对立假定。一般印象中,瓦忧瓦忧岛作为与世隔绝的原始小岛,是“前现代”的象征。岛民们崇拜海神与山神,谦卑地遵从自然法则。但实际上,据阿特烈所述的小岛传说,瓦忧瓦忧的历史实际上象征着整个现代人类的未来命运。
而我们的族人原先居住在深海中,并且在海沟中建立了一个城市,卡邦将一种荧光虾赐予我们作为食物,让我们不虞匮乏。但我们是海中最聪明的种族,我们发现海中有许多东西都比荧光虾美味,于是不断繁衍、任意取食、迁徙、扩建城市,毫无节制,几乎把附近的水族赶尽杀绝,终于触怒了卡邦。卡邦决意惩罚我们。
在深海中最聪明的种族,如同现代人类一样症状鲜明:总要在够用以外,“多取一份”@。卡邦(神的代名词)虽决定给族人一次机会,允诺他们一个岛,但从此将族人从海生变为陆生,海则化身为杀戮者和仇敌,囚禁着岛上的族人。族人挑选出掌握最多海的知识的人为掌海师,“他甚至能测知海的心情愉快或是悲伤,兴奋抑或忧愁,预言降雨跟海流”。他们恪守岛上“人不可太多"的海训,因而有了次子不得留在岛上的命运。但是,即使掌地师和掌海师掌握了王地和海洋的一切“知识”,遵守与卡邦的契约,却仍无法控制其他人类。掌地师曾指出,有朝一日,瓦忧瓦忧也许会因为其他活在世界上的人而消失。小岛最终难逃湮灭结果,在垃圾岛的撞击下,替整个人类背负了原罪。
掌海师和掌地师的哀号—“我真希望知道卡邦的理由”“卡邦做任何事情都不需要理由,即使瓦忧瓦忧只是安静地活在世界的角落”?—既证明了盖娅从来不是慈母的形象,也证明了人类任何形式的试图控制自然的愿望都只是徒劳。
然而,另一方面,在反思人类中心主义之外,小说亦揭示:在这个“变质区”的所有行动者都是互相作用的。当中西工程师合力要钻通台湾的山打通隧道时,山的回应则仿佛“决意要把深探山的内心的人类一举溺死一样”。这座内心丰富的山用十五年来超过十次的崩塌,拒绝人类的侵入。山洞崩塌时,山的“巨大的脚步声”,“就仿佛有人一步一步,朝坑洞接近不,也许应该说是离去”。隧道打通,山的内心空了,人的内心也同样空了,工程师自杀了。
复眼是“变质区”的全部记录。“复眼里包含万物”,“有点不太像是一颗眼睛,而是有无数的眼睛组合起来的复眼,像是云、山、河流、云雀和山羌的眼晴,组合而成的眼睛。我定眼一看,每颗眼睛里仿佛都各有一个风景,而那些风景,组合成我从未见过的一副更巨大的风景”。复眼也代表万物的视角。当你与复眼人对视,“就好像你同时被一只老虎一只蝴蝶一棵树一朵云看到一样”。复眼中收纳了各种主体相遇、纠缠、转变的记忆和风景,也即是人类与其他生物及非生物共同演化的过程。“复眼中的每一只单眼在每一个瞬间跳动变化、排列组合各种景象”,“那每一个单眼,似乎都在播放着某种记录电影似的”。这是为何复眼人总是出现在人们死亡瞬间的原因。尽管人类是地球上唯一以书写留下记忆的物种,但是,人类却无法记录自己和他人真正的死亡,也因为他们“感受太片面、太狭窄、也太刻意”,只保留自己想要记得的事,足见人类所写的地球历史是不可靠的。复眼人容纳了所有型态的主体,人、非人、生命、非生命、既非活着也非死去的人。而主体,正如拉图尔所指出,并非因为它具有相对于客体而言的自主性,恰恰相反,它意味着与其他同样丧失自主性的主体共享能动性,即主体是由行动者共存时的行动而生成。
本文为全文原貌 未安装PDF浏览器用户请先下载安装
原版页码:yzjl20250315.pd原版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