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心态与土地革命初期中共的乡村动员

作者: 刘增凯

【摘 要】1927年7月,信阳四望山民众将地方豪绅张显卿杀死,招致周边土豪劣绅的敌视报复,山民为求自保转向中共党组织寻求支持。进山后,中共开始对农民进行革命动员,但囿于敌人的宣传和农民的传统观念,逆来顺受、胆小怯懦、游移不定等心态时时羁绊着普通民众,致使动员工作一再受挫。为突破动员困境,中共采取了强化革命武装、对民众进行思想引导和物质激励等措施,成功将四望山民众引上中共的革命道路。在土地革命初期,中共并不是农民的天然领导,农民对是否参加中共领导的土地革命有自己的考量,中共只有真正认识理解农民,才能与其结成革命联盟,实现对农民的领导。

【关键词】农民心态;中共;四望山暴动;革命动员

【中图分类号】K26;D2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6-6644(2024)05-0028-09

“中国的革命实质上是农民革命”,如何动员农民参加革命,始终是中共在乡村革命进程中要着力解决的难题。关于革命中的农民心态问题,学界已有一定成果,为这一课题的深入研究奠定了良好基础。受已有研究启发,笔者发现土地革命战争初期的信阳四望山暴动有其独特之处,可以作为一个典型个案进行研究。四望山暴动是1927年11月发生在豫南地区的一次大规模武装暴动,在河南革命史乃至中国革命史上都占有一定地位。四望山民众对中共暴动提议从“欲拒还迎”到积极参加的转变过程,生动展现了农民面对革命动员时的复杂心态。近几年亦有学者关注到四望山暴动,部分研究已经触及革命动员中的农民心态问题,但因其侧重并不在此,均未展开论述,因此还有较大研究空间。

中共力量在进入四望山之初,四望山民众的何种心态使动员严重受阻?中共对此的因应和举措又是什么?本文尝试从民众动员的视角,以地方档案为主,辅以回忆录、口述资料等,着重探讨暴动前中共与四望山民众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希冀能加深对中共乡村革命的认识。

一、寻求保护:中共力量介入四望山

四望山位于信阳县西南90余里的豫鄂边界,地处桐柏山与大别山之间,为桐柏山脉侵入信阳的第一高峰,主峰海拔906米,相传于顶峰可望见信阳、桐柏、随县、应山四县,故名四望山。四望山山周约百里,有田一千石,600多户人家在一座名曰祖师顶的山峰下居住。

在山中有田数石的冯家庄人士张显卿(又称张选青、张显青)长期占领祖师顶。张显卿既是一个“热心地方事务”的乡绅,又是一个横行乡里的恶霸。他在保护地方的同时,也以养兵等名义向农民征收苛捐杂税,他甚至自设法庭监牢,对违抗者抓捕拷打。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信阳、罗山各地土豪劣绅蠢蠢欲动,密谋“打党”。1927年5月,张显卿指挥枪会成员约两千人,参与了打砸地方党部和革命团体的“柳林事件”。在遭到国民革命军镇压后,张显卿窜逃至四望山,又在信阳、罗山边界和应山北部烧杀抢掠。然而两个月后,张显卿却因利益纠纷和个人矛盾被手下枪会会众杀死,他在四望山的统治也就此终结。

张显卿死后不久,附近冯家庄、杨家寨等地与他有联络的豪绅纷纷率枪会来攻四望山,假为张显卿报仇之名,行劫掠之实。山下村民或上山逃避,或远遁湖北应山,村庄被洗劫一空。此后周边豪绅不断放言,还要再行攻打,致使山民人心惶惶。四望山民众与周边豪绅矛盾彻底激化,他们群集祖师顶山寨,形成一支与地主豪绅相对抗的农民武装。

四望山民众虽暂时团结起来,但并无御敌良策。在此关键时刻,隐蔽在冯家庄的共产党员王伯鲁与山上团丁取得联系,双方相谈甚欢,并举行了结拜仪式。团丁颇信任王伯鲁,表示愿受他指挥,推举他为团总。1927年8月下旬,中共河南省委委员王克新巡视豫南,听取王伯鲁关于四望山的汇报后非常重视,对此做出详细指示。至此,中共在四望山的工作逐渐步入正轨。

二、“欲拒还迎”:革命动员中的农民心态

王伯鲁进入四望山后,开始对民众进行初步的组织动员。但直至1927年9月底豫南特委成立后,暴动准备工作才真正开始。时任中共河南省军委书记的胡健,在分析过包括四望山在内,中共能影响和掌握的武装力量后,认为“这点拉杂组织,绝不能看作我们的力量,到实际斗争起来,或者还要反对我们都说不定”。事实正是如此,在四望山暴动前的革命动员中,山上团丁和农民表现出逆来顺受、胆小怯懦、游移不定等心态,使中共的动员工作严重受阻。

逆来顺受的忍让心态。在传统文化中,“忍”有谦和、坚毅和精进的积极面,也有屈从、软弱和退让的消极面。就普通民众而言,“忍”的消极一面表现更加明显。面对四望山周边豪绅对村庄的劫掠,村民虽有报复之心,但更现实的选择还是自认倒霉,继续种田生活。后因再三传言周边豪绅还要进攻,他们才被迫上山抵抗。四望山武装首领同中共联系,也只是希望凭借中共力量自保,向豪绅地主复仇并不是主要目的。

张显卿死后,团丁有意将其粮食没收。省委委员王克新认为要极力促成他们的计划,同时敏锐地指出:“收获以后之食粮分配,就不是简单问题了。”后来民众不敢或认为不该分配张显卿的财产粮食,对中共建议并没有积极响应,则是王克新未预料到的。按一般社会经济逻辑而言,没收分配地主财产,将会给普通农民带来一笔额外收入,他们理应有很大热情。但在四望山的革命动员中,农民疑虑重重,并没有按这种逻辑行动。

农民之所以如此,可能有以下几点原因:一是农民担心周边豪绅的再次报复。二是他们深受外界“共产共妻”谣言的影响。“共产共妻”可谓是土豪劣绅对革命党人最大的污蔑之一,北方农民以小自耕农为主,对此更加敏感。武汉国民政府派往河南的农运干部也提及农民“思想太落后,常信反动派的造谣,说国民党是共产公妻的。有一次总政治部散发农工商学兵妇女大联合的书报,红会会员看到便说是公妻的证据,殊属可笑”。没收分配张显卿的财产,在部分农民看来就是中共实行“共产”的证明。他们必然会产生担忧,既然今天可以“共”张显卿的财产,不定哪天就会轮到自己!三是与张显卿的死因有关。张显卿被杀是因利益纠纷和个人恩怨引起,而不是出于村民与张显卿之间的阶级仇恨。此外,张显卿还有保护地方的一面,他在农民眼中恐怕也不是中共所宣传的罪大恶极的土豪劣绅形象,因此村民对他一定限度的欺压也可以忍受。

不敢斗争的怯懦心态。中共入山之初,就洞悉了村民缺乏安全感的心理,于是大肆宣扬自己力量的强大,不仅可以保卫四望山,还能为他们报仇。中共的言行,使得村民暂时安定下来,双方关系也比较融洽。不过中共初上山时人员枪支都比较少,而周边豪绅势力很大,致使山上民众不敢轻举妄动,面对中共的革命动员十分谨慎。革命是一种极具风险性的活动,随时都有生命危险。特别是当革命处于低潮时,农民对革命的惧怕心态更加强烈。在“柳林事件”及随后掀起的“打党”风潮中,土豪劣绅率领枪会,裹挟群众“到处屠杀党员及农协会员、抄家焚房,惨烈无比”,在乡村造成白色恐怖。四望山民众曾随张显卿外出“打党”,对革命的残酷性自然深有体会。

在豫南特委和四望山来往信件中,多次提及一些村民和团丁的胆小怯懦心态。暴动准备工作开始不久,山上就出现“妥协分子约十四五人,游离分子约七八十人……他们因势力单薄似乎畏缩,但如有武装群众团体助他们以实力,那是他们非常欢迎的”。因此,四望山特别支部希望能多增加些枪支,以实现对团丁的领导,否则只是“处在帮助的地位,只是对他们建议,不是绝对的命令”。中共为鼓起四望山民众斗争决心,便有意夸大外援力量,但河南省委认为不鼓动民众自己斗争,一味宣传外援如何雄厚,会使群众产生依赖心理,“将来外不援之必至失望畏缩”。结果正如省委所料,因外援枪支迟迟未来,山上团丁表示不敢轻易行动,山下群众大多也没有暴动决心,还有群众担心暴动失败,他们还要二次受害。

观望革命的犹疑心态。山中团丁和村民最初对中共暴动建议并无异议,但由于敌人的威胁利诱和反动宣传,他们开始游移不定,并对中共起了疑心。中共入山后,四望山声势愈大,引起周边武装力量的注意。冯家庄土豪陈少谋来信,以四望山交出枪械和杀死张显卿的“凶手”作为讲和条件。第二集团军下属某团和建国军樊钟秀某部也开始笼络山上武装,希望将其收编。对此,山上有团丁愿意讲和,也有团丁希望同这些武装力量建立联系,“想找着这个靠山然后再干,干得不好时,即逃归樊先生”。在其他武装力量的胁迫和让步条件下,山上团丁有所分化,对中共态度也趋冷淡。四望山特支认为山民在土豪劣绅的拉拢下,“很容易掉转头来,怀疑我们,反对我们,甚至在反动派的让步条件之下和好而驱逐我们,亦未可知”。山民不愿意立即暴动,但也不愿意中共离开,只希望消极防守,对中共的暴动提议开始敷衍塞责。即使后来中共外援陆续到达,但团丁仍然觉得失望,一再拖延暴动时间。

同时,敌人的反动宣传和谣言也加深了中共与民众的心理隔阂。在中共动员民众的同时,张显卿的亲信余党和周边土豪劣绅也大肆造谣攻击中共,引起团丁内部分化,农民对四望山特支建立农民协会的提议也产生猜疑。还有农民认为张显卿被杀是“少数凶手报仇行为”,言外之意他们与张显卿无仇,不应该卷入与豪绅的对抗中。随着暴动准备工作逐步开展,团丁对中共的疑心也愈来愈大:担心暴动时中共不出力,只叫他们“用力攻”;担心形势不好时中共丢下他们私自离去;担心暴动成功后,他们信任的王伯鲁“借此去升官”而离开四望山。

农民在忍让的背后也有强烈的复仇心态,不过一般处于潜伏和压抑状态,一旦有机会就会突然爆发。相较于农民逆来顺受、胆小怯懦等心态,他们的复仇心态则有利于中共的动员。上已述及,张显卿被杀一事更多带有农民之间仇杀的性质。少数枪会成员不满张显卿欺压将其暗杀,陈少谋又带领枪会劫掠四望山为张报仇,这激起村民的仇恨心理。省委委员王克新在接到王伯鲁报告后即要求他团结山上群众,“严密组织,誓死报仇”,肃清张显卿亲信余党,恢复村民自由。四望山特支也一直将“为村民报仇”作为主要宣传口号之一。但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村民的复仇想法不得不深埋心底。势单力薄的中共只能是口头宣传,难以将村民报仇心理转变为实际行动。

三、对症下药:中共革命动员工作的改进

毋庸置疑,四望山特支对民众的动员面临着诸多困难,甚至特支的“政策及计划,几完全不能实现,不能即刻斗争,不能按计划分配财产,无从谈起山下的群众的勇气,走上斗争的路”。但河南省委一再催促,要求尽快暴动,暴动准备只能继续进行。在动员过程中,四望山民众除上述表现明显的心态外,也有一般性的从众、逐利和领袖崇拜等心态。中共自然也觉察到农民的各种心态嬗变,并有意识地改进工作方式,以“利用”农民的这些心态进行革命动员。

(一)多管齐下:提振群众士气

缩小斗争范围,集中打击张氏。在革命初期,中共提出的革命目标只有和农民的需求同频共振,才能把农民动员起来。四望山的张显卿虽死,但因他统治这里数十年,树大根深,若不彻底消除他的影响,暴动难以发起。因此,豫南特委再三强调要打击张氏,希望通过镇压张显卿亲信余党,分配张显卿财产来动员群众。行动只针对张显卿一人,是出于以下原因:第一,群众还没有暴动决心,而且胆小畏缩游移不定,只打击张显卿,“群众必自觉力量较充足”;第二,如果一开始就提出过大的打击面,“恐怕群众还多生疑虑,不能即时动作”,而且还可能促使周边土豪劣绅联合起来向四望山进攻;第三,张显卿罪恶深重,先打击张显卿,有利于激起群众的复仇心态。

联络地方武装,扩大暴动队伍。信阳县枪会势力大,中共积极同地方枪会联络,以分化豪绅力量。据豫南特委报告,四望山西南有枪会群众300余人30多支枪,“打富救贫”,同四望山有所联络;离四望山30里处有枪会群众百余人,已接受中共领导;冯家庄有枪会群众约20人,被中共成功策反,将当地民团首领告入监狱,并计划收缴民团枪支;还有枪会武装有意配合中共,但因势力单薄而不敢行动。此外,樊钟秀某部一营驻扎在信阳乡村,营长为中共党员,“有群众二百余人,长枪百余枝,盒子二十余架……思有所动作,但恐失败后无路可走”,也主动与四望山联系。

筹集枪支弹药,加强武装力量。豫南特委一方面向中央交涉,希望中央能代买些枪弹,另一方面将周边的人员枪支向四望山集中。特委计划在“最短期间内,集中到该山枪支百余支,手流[榴]弹三四十个,作为基本队”。当时山上仅20余支枪,特委要求各地尽快行动,先将山上枪支扩充到40支。对于子弹问题,特委指示“待中央款项交涉好时,可抽一点设法在农民手中买,或向军队中买,或设法罚土豪劣绅若干子弹和枪支”。但由于信阳豪绅势力很大,实际上筹集枪支弹药并不容易。中共信阳县委代理书记张志刚和曾清澄等5人到广水车站,夺得5条长枪和数百发子弹,随后即上四望山。中共党员汪子贞和朱业炳上山时,也带来几支枪。至1927年11月上旬,四望山特支筹得枪支长短9件,加上原有5支短枪,此时中共已掌握14支枪。豫南特委还强调要从敌人手中夺取枪支,以起到增强自身、削弱敌人的作用。筹集武器的同时,四望山特支也对青壮农民进行军事训练,主要内容是熟悉枪支构造、讲解射击方法和要领、规范射击动作,以提高他们的实战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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