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小平南方谈话文本的创制和传播
作者: 李寅初【摘 要】1992年春邓小平发表南方谈话是中共党史、新中国史上的重大事件。《在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的谈话要点》是承载这次谈话的主要文本。从文本创制经过看,邓小平付出了大量心血,作用最为关键。此外,从中央决策层到湖北、广东等地的众多党员干部以及一批理论、新闻工作者,为记录、整理邓小平的谈话做出了重要贡献。从文本传播过程看,在中共中央正式向全党传达该文本之前,广东、上海等地的党报党刊已通过社论等形式向社会阐释邓小平谈话要点。正式传达之后,大约20天即传达至各地基层党组织,并引起强烈反响。从文本内涵看,在1992年春的南方之行前后,邓小平还在上海浦东、北京首钢等地有过数次谈话,其内容、精神与南方谈话一脉相承,也可视为南方谈话的一部分。
【关键词】邓小平;南方谈话;权威文本;改革开放史
【中图分类号】D23;K2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6-6644(2023)04-0070-10
引 言
1992年春,邓小平发表南方谈话是中共党史、新中国史上的重大事件。当年1月下旬,在外有东欧剧变、苏联解体压力,内有姓“资”姓“社”引发激烈争论的历史关头,88岁高龄的邓小平从北京启程南下,先后到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视察,发表了一系列重要谈话,史称南方谈话。2月28日,中共中央发出通知,正式向全党传达邓小平南方谈话的精神要点。此后,南方谈话迅速传遍华夏,在国内外产生巨大反响,深刻影响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30余年来,学界对南方谈话的研究成果迭出、新意不断。但总体而言,其视角大都偏于宏观,侧重历史背景的剖析和政治理论意义的阐发,而对承载南方谈话最核心、最权威的文本《在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的谈话要点》是如何形成、传播的,却罕有论及。本文即从这一问题出发,在辨析相关当事人回忆的基础上,综合利用相关档案、报刊,尝试厘清这一关键文本的记录、整理和早期传播情况,以期深化对中国改革开放史上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理解。
一、南方谈话文本的创制经过
邓小平发表南方谈话的过程具有时间跨度长、谈话地点多、关联人物多等特点。时间跨度为1992年1月18日至2月21日,谈话地点主要为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关联人物涉及中央、地方众多党政军负责人。从整个谈话的过程看,在武昌的谈话记录工作较为仓促;在深圳、珠海、上海等地的谈话记录完备。众多从中央到地方的党员干部、理论工作者、新闻工作者为承载南方谈话最核心、最权威的文本《在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的谈话要点》的形成、完稿、传播做出了重要贡献。
(一)在武昌的谈话记录仓促
邓小平发表南方谈话的第一站是武昌。因为邓小平的谈话未有预先通知,出乎接待、随行者的意料,所以对谈话的记录工作颇显仓促,措手不及之下其记录文本也呈现出高度概括、浓缩的特点。记录经过如下:
1月18日上午,邓小平专列途经湖北武汉,在武昌火车站停车稍事休憩。在大约500米的火车站台上,邓小平同闻讯而来的湖北省委书记关广富、省长郭树言、省委副书记兼武汉市委书记钱运录等人,一边散步,一边谈话。谈话大约持续半个小时。邓小平说,“电视一打开,尽是会议。会议多,文章太长,讲话也太长,而且内容重复”“形式主义也是官僚主义”“要腾出时间来多办实事,多做少说”“我建议抓一下这个问题”等等。
邓小平谈话态度之严肃、内容之丰富显然出乎关广富等人意料。他们原来的计划是将邓小平接到火车站贵宾室,或者当地的宾馆休息,所以并没有在火车站台上做记录的准备。关广富等人既没有带录音机,也没有带记者,甚至连一张纸都没带,秘书们也被留在站台外。为了记录邓小平的谈话,情急之下,钱运录急中生智,撕开随身的香烟盒迅速记起谈话要点。邓小平的专列开走之后,关广富等人匆匆跑进火车站的接待室,进一步追记、完善了谈话的记录文本。当天下午,湖北省委将谈话记录传至中共中央办公厅。
其实,邓小平在武昌火车站的谈话,不仅关广富等人感到突然,其随行的亲属、警卫也很意外。据随行的邓小平小女儿邓榕回忆,这一次南下广东,邓小平原本说的是去休息,没有说要讲话,所以随行亲属、工作人员都很放松。当邓小平在武昌火车站讲话之后,亲属们也有点措手不及,事后在火车上赶紧补记了相关内容。邓小平的随行警卫也做了简单的工作记录。此外,邓小平还表明了将谈话情况“请武汉的同志们转达给中央”的意见。
邓小平在武昌的谈话内容十分丰富。目前的研究者论及这次谈话时,主要着眼于邓小平批评“形式主义”的内容。笔者综合中共湖北省委党史研究室、《湖北日报》披露的文献判断,关广富等人记录的谈话要点除了批评“形式主义”之外,至少还包括以下要点:右可以葬送社会主义,“左”也可以葬送社会主义;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发展才是硬道理、能快就不要慢;低速度就等于停步,甚至等于后退;不坚持社会主义,不改革开放,不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条;经济发展要快,不要慢,只要是稳步协调发展,等等。
值得注意的是,将关广富等人记录的武昌谈话要点与一个多月之后中央正式传达的《邓小平同志在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的谈话要点》对照,可以看出邓小平在武昌发表的谈话,已经把后来在深圳、珠海等地的主要谈话内容都“提前”讲出来了,其谈话的核心要点是围绕“坚持基本路线不动摇”展开。但如上所述,因为事发突然,湖北当地的记录工作较为仓促,相关记录文本也是高度概括、浓缩的,且对谈话内容的把握也有较为明显的倾向性,将记录、报告的重点放在了“形式主义”。这直接影响了当时的接受者对武昌谈话的反应:倾向重视、强调谈话中的“形式主义”内容,而相对忽略了“坚持基本路线不动摇”的核心。后来的研究者也“萧规曹随”,大多未能特别注意到武昌谈话的特殊性。
(二)三个渠道共同记录在粤谈话
事后来看,邓小平南方之行的重头戏在广东。1月19日至29日,邓小平在深圳、珠海两地视察的过程中,发表了多次谈话。邓小平在粤期间,广东省委、深圳市委和珠海市委、邓小平亲属三个相对独立的渠道参与了谈话的记录工作。此时的记录工作准备得较为充分,不仅有专人负责文字记录,而且还有录音、摄像随行。主要情况为:
第一个记录渠道来自广东省委。广东省委指定省委书记谢非的秘书陈建华负责谈话的录音、记录和整理。陈建华的记录以录音为本,忠实于原话。全部在当天整理,有时听不懂邓小平的口音,还会找他的亲属帮忙。整理后的文本,也上报了中央。
第二个记录渠道为深圳市委和珠海市委。深圳市委安排市委宣传部工作人员吴松营、《深圳特区报》记者陈锡添两人主要负责邓小平在深圳的谈话录音、记录和整理工作。两人白天随行采访,晚上同住一室,一起整理、核对记录。对两人不在场时的谈话,他们还会找相关人员追访、补记,当天的记录稿还会送交邓小平办公室和省市领导审阅。邓小平离开深圳当天,吴松营等人系统整理了其在深圳5天的谈话记录,最终形成了约1万字的谈话要点记录稿,并随后将全套的记录稿、录音带上交深圳市委,报中央办公厅。邓小平在珠海期间,当地也安排了人员负责邓小平的媒体报道、谈话记录、录音等工作。
第三个记录渠道主要是邓小平的随行亲属、工作人员。为了记录邓小平的谈话,亲属们还临时到香港买了录音机。在深圳期间,邓小平于1月20日上午在国贸大厦发表了一次约40分钟的较为系统的谈话。现场除了有广东省委、深圳市委工作人员录音、记录,邓小平的女儿邓榕也在现场找服务员要了一支笔,拿了两张餐巾纸做记录。
整体而言,上述三个记录渠道是相对独立,互不干扰的,共同记录了邓小平在粤期间的谈话。遇到某一方记录者因故不在场的特殊情况,彼此也会做一定程度的交流、补充相关谈话记录。当地在记录整理邓小平的谈话之后,还第一时间将记录稿送交邓小平办公室审阅。
广东方面高度重视邓小平谈话的记录、整理工作,不仅有陈建华、吴松营等专人负责相关工作,其他的省市领导如广东省委书记谢非,深圳市委书记李灏,珠海市委书记、市长梁广大,广东省委副秘书长陈开枝等人也亲力亲为,或佩带录音机,或文字笔录,以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参与了记录工作。在广东的记录文本为后续《深圳特区报》等媒体宣传南方谈话精神提供了丰富的素材,也为后来整理南方谈话、创制文本奠定了较为坚实的基础。
此外,邓小平这次视察南方,中途还在长沙、南昌、南京、蚌埠短暂停留,分别对湖南、江西、江苏、安徽等省的负责人发表了谈话,当地党报党刊也对部分谈话内容进行了报道。
(三)在上海系统整理南方谈话
邓小平结束在广东的视察后,又启程赴上海,前后逗留了3个星期。1月31日至2月20日在上海期间,邓小平视察了南浦大桥、闵行经济技术开发区等地,在与当地负责人的谈话中继续强调要“抓住机遇,加快发展”。在上海期间,在邓小平的直接领导和参与下,相关理论工作者开始系统整理其在武昌、深圳、珠海等地的谈话。
南方谈话的整理工作挑战性很大。整个南方视察期间,邓小平发表谈话的地点多、时间长短不一、谈话对象各异,谈话内容既有深思熟虑的反复重申,也有因地制宜的即兴发挥。由于这些特殊的情况,整理工作不仅需要花大量的时间,而且对整理者的政治、理论素养也有极高要求。邓小平本人为此倾注了大量心血,谈话文稿初步整理出来以后,“他亲自看,然后找中央的笔杆子、一些理论专家来帮助他进一步整理”,一直到回到北京以后,他还在不断完善南方谈话。整理谈话的过程耗费了一些时间,参与这一工作的人选也有所变化。最后由党内著名理论专家郑必坚牵头整理,他曾多次参与重大文件的起草工作,理论造诣深厚,实践经验丰富。“江泽民总书记把郑必坚找去,告诉他:邓小平指定交给郑必坚整理。”“大约是这次整理工作的水准、质量和效率,使邓小平感到满意吧,后来《邓小平文选》第三卷的整理,邓小平也指定由郑必坚负责。”龚育之即认为:作为党的理论干部,郑必坚所做的最重要的一件工作,就是帮助邓小平整理南方谈话和《邓小平文选》第三卷。
在邓小平返回北京一周之后,2月28日,中共中央发出2号文件《关于传达学习邓小平同志重要谈话的通知》,正式向全党传达邓小平南方谈话,《邓小平同志在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的谈话要点》是通知的附件。“要点”分为六大部分,近九千言,既结构清晰、逻辑严密、措辞鲜明,又最大程度地保留了邓小平要言不烦、明白晓畅、干净利落的语言风格。这一文件的出台,标志着邓小平南方谈话文本创制的最终完成。
郑必坚在牵头整理南方谈话时,还曾查找邓小平关于金融发展方面的论述,但因故一时没有找到。其实早在这次南行之前的1991年1月至2月,邓小平就在视察上海浦东等地时发表了一系列谈话,其主要内容和精神与南方谈话一脉相承。在当时的谈话中,邓小平提出“金融很重要,是现代经济的核心”,“中国在金融方面取得国际地位,首先要靠上海”等。当时,上海市委书记朱镕基等人记录、整理了这些谈话,并在全市干部会议上进行了传达。但因为当时传达“范围很小,内容也相当笼统”,所以知者不广。1992年,中央正式传达南方谈话之后,郑必坚到上海调研,上海市浦东开发区办公室副主任黄奇帆向其提供了这一谈话记录,后来由朱镕基翻阅了自己的笔记本之后予以确认,邓小平亲自做了审订。后来,这段关于金融的谈话补充进《视察上海时的谈话》,收录在《邓小平文选》第三卷。
从上述创制经过看,除邓小平之外,还有众多从中央到地方的党员干部、理论工作者、新闻记者,为记录、整理邓小平南行期间的谈话付出了辛勤的努力。来自不同渠道的文字记录稿、录音稿汇聚至中央、邓小平办公室等相关部门,并在邓小平本人和中央决策层的安排下,开始了系统整理工作,为后续中央正式传达南方谈话奠定了坚实的文本基础。
二、南方谈话的早期传播情况
中共中央正式向全党传达邓小平南方谈话之后,以中央2号文件为载体,南方谈话精神迅速传达到全国的党员干部,引起强烈反响。事实上,在中央正式传达南方谈话之前,上海、深圳等地的党报党刊已经在“非正式”宣传南方谈话精神。在党内组织传达和媒体公开报道的合力下,南方谈话迅速传播。
(一)南方谈话的正式传达